2013年8月的一个夏日,阳光浓烈,蝉鸣如雨,站在永平小学的校园里时,看着画着笔直白线的百米跑道,看着依然在老位置的教室,还有依然浓密的树荫,我骤然生起恍然如梦之感,灵魂在记忆和现实之间游荡,无所傍依,若有所失。
文婷说:“以前总觉得学校很大,现在看怎么这么小。”
因为我们长大了。
学校没有长大,只是有了一些变化。一进门的百米跑道还在,只是新划上了雪白的线;教室的位置没变,但平房变成了三层的楼房;文昌阁是簇新的,地基应该是老的,房顶上还留下了一根原来的刻着字的大梁。
在永平小学读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时候,我的同桌叫刘卫东。我们坐在第一排,如果是坐在靠教室门这一侧的时候,他时常在上课时从课桌下钻出去,趁老师不注意“嗤”地溜出教室,玩一圈再回来,他想溜回教室的时候,我会帮他打掩护,看到老师背过身子板书了就朝他招招手,然后他就从课桌底下钻回座位。后来我去外地读书,十多年也没有再见。有一次我父亲过生日在家里烧了几桌酒,请了一位主厨,却原来是他。我一下子却没有认出来,只是觉得面熟。结帐时他说是我的同学,不肯收钱,和我父亲推拉许久还是收了。我们互相都有点不好意思,也没有太多的交谈。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几乎已经没有重叠,话语的重叠也就很难再有。看他现在高高大大,带着厨师惯有的和善笑容,想起他从前矮小瘦黑,我不好意思再提起他以前不爱洗澡然后总是被我嘲笑的事情。
那个时候他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,总是笑嘻嘻的,十多年之后再见也还是这样。我家搬走之后,我再也没见过他。
以前的小学下午放学很早,我总是在校园里和同学一起跳绳、踢键子,玩得疲惫不堪才回家。五年级的时候,语文老师怀孕了,中午时,大腹便便的她带作业本回家太累,于是让我抱着一叠作文本跟着她回家,这耽误了吃午饭的时间,影响了父亲的午休,他因此很不高兴。于是我从她家一出来就撒开脚丫子跑,穿过粮站边的弄堂,穿过狭窄的小巷,气喘吁吁,满头大汗。
过了30多年,我仿佛还听得到当时自己在青石板路上“嗵嗵”的脚步声。
永平当然也有了很多变化,但还是眼熟。从永平的南边往北走,大义桥还静立在那儿,大义桥是大名,我们都叫“北门桥”的,桐木江的河水在桥下汤汤而下,多年未变。桥不远处的古城墙上长满了青苔和小花草,它们在墙缝中繁茂地生长。最重要的,是鹅湖山那形状特别的山峰从未改变过,当年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,总是一抬眼就能看到她,那个左边有一个鼓包然后突然收缩得尖挺的山峰。
永平的北门曾经有这个镇子里最繁华的街市,现在却很冷清,最热闹的地方已经移到南边新建的街市上了。北门当时最繁华的丁字路口有一间国营的饮食店,青砖的二层小楼,现在房子已经破败,却还维持了原来大概的样子,那里的烫粉是我记忆中最深的美味。重要的考试之前,期中和期末,爸爸都会带我去吃一碗那里的粉,或者用搪瓷缸带一碗回来。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,雪白的粉上撒着黄姜、红椒、绿葱。我以后再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粉。
站在永平小学,站在北门街,现实和记忆一起涌入心里,新与旧就这样重叠。
每个人都有记忆,有记忆的人才是一个完整的人,所以看电影电视里,失忆的人都很可怜,他们茫然地寻找着记忆,寻找着自我。对于一个地方来说,历史就是记忆,历史就是底蕴。
永平最初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贞元元年,这里是一个有着丰厚记忆的地方。当年我生活在这里时,却没有能力了解和体会一座千年古镇的历史和韵味,我总是在忙着和同学踢毽子,或者在操场上傻看男同学打篮球,听几个女同学把班上的女生按漂亮程度排了名次。
当这些都成为记忆,在这个夏天再次来到这里,我可以用一种新的眼光和视角来了解她,品味她,观察她。就象一本好书,年少时看和年长时看,心境不同,理解不同,隔着远远的时间重读,总是别有一番滋味。永平,是一本值得一读再读的书。
在烈日下拜谒了辛弃疾墓,然后到石井庵吃饭午休。辛公墓修得颇具规模,上山的道路正在修建中。石井庵的水还是那么清凉舒爽,和我30年前来到的时候没有变化。大家把脚泡进水里,吃着泉水湃过的西瓜,在这酷夏的中午真是难得的享受。但石井庵变大了,现在是一组宏大的建筑群,红色和黄色的建筑,明亮耀眼。宗教的功能是抚慰人的心灵,也许是需要抚慰的人越来越多,所以石井庵的规模也越来越大。
我可以用什么来抚慰自己的心呢?在永平,可以呼吸着烈日下的稻香,用石井庵的江南第一泉泉水濯足,然后读几阙辛词。
夏日正午,刚垂下头的稻穗气息如此香醇。辛公在上饶写下了“稻花香里说丰年”,他一定是品尝过这醉人的稻香。如今,他长眠的山岗上,正对着一畦畦碧绿的稻田,枕着这样的稻香长眠,辛公想必也是快慰的。
黄昏,晚霞在桐木江浅浅的水上映射出闪闪的金光,透过灰黑的树梢能看到西边的天空灿烂无比。河边的林荫道上刚刚洒过水,带来了清凉的气息。人逐渐多了起来,有人在河边的小广场上跳舞,有父母带着孩子的一家人,两个亲密的情侣,三三两两地走着,他们在散步,很多人朝骆驼山走去,在黄昏时分的情义路散步,爬一爬薄暮笼罩的骆驼山,是永平人夏日里最好的享受。骆驼山是新修的森林公园,石子路铺得匀称齐整,我脱了鞋走在小路上,山上绿树修竹,虫鸟欢鸣。
我记忆中的永平没有江边的林荫道,没有骆驼山的石子路。我只记得以前自己曾经无数次去过西边的一座山,叫作花果山,因为山上种满果树,尤其以梨树最多,春天一片雪白梨花盛开,还有大片油绿绿的茶园,现在想来,应该是永平垦殖场附近。只是我没时间去寻访这记忆中的花果山,也许再也寻访不到了。
记忆中的花果山和现在的骆驼山就这样交叉重叠,但骆驼山也终将成为我的记忆。永平,将成为记忆中的座标,离我越来越远。